飞蛾

我正在超市买储备粮的时候,遇见了以前的熟人。她是一名护工,购物筐里摆着纸尿裤、婴儿米粉之类的东西。这位有些胖胖的、干练地梳起一束马尾的女士,亲切地朝我打了招呼。

“哎呀,好久不见了。大概有两年了吧?你好久没去过医院了……啊,你看我这人,怎么说出这种话。医院这种地方,能不去就不去才好。”

“得亏你还记得我的脸……我也不是你的病人嘛。说起来,你已经当妈啦?”

“哎,是呀,已经半年多了。托这小子的福,我已经没法去医院做工了,现在家里还是靠我老公一个人。”

“是,有孩子了还是照顾孩子好。医院这个地方……”

我看了看她的眼睛,又马上移开了,没有往下说。

“嗯,我也是这么想的。医院真的很……不是有个统计吗?说人走的时候,人大多数都在什么地方。我在医院也看的很多了,只不过没想到无论什么地方都会有这种事情……只希望,以后永远都不会因为自己、家人的事去医院。”

也许是觉得话题有些沉重了,她话锋一转,问:“你那位朋友怎么样了?身体还行吧?”

“他?活蹦乱跳着呢。前几天找女孩子搭讪,还给狠狠地抽了一巴掌。就用不着担心他了。”

“哈哈哈,说起来,他是不是对所有女孩都那样啊?……”

聊了几句后,这位“前”护工女士接了个电话,匆匆忙忙地离开了。我把熬夜时用来填肚子的饼干扔进筐里,又想起了两年前频繁出入医院的那些日子。

我第一次见到和子小姐的时候,她就像一只娇小的白虾蜷缩在被子里, 床单皱巴巴的。那是我正在去往朋友病房的路上,在二楼通往三楼的楼梯转角处,我听到了几声呜咽,就像是小羊羔与母亲失散时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声音。循着声音来到了一间病房,我看到了两张床,而除了在床上瑟瑟发抖的和子以外,没有任何人在这里。在正对着门的远端,窗沿边放着一株绿色的盆栽。我盯着床上的小白虾看了好久,最后还是离开了。那时候,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。不过,和子这个名字是我编的,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。

在朋友的病房,寒暄之余我还问了问那间病房的事,可朋友只是一脸困惑地摇着头而已。

“我也才住进来没几天,还没被允许下地啊——”

“这样啊……身体上感觉还行吗?”

我这位朋友,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落入了海里,险些溺亡之际被回港的渔船发现救起。身体上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才对。不被允许下地,只怕是因为觉得他精神还不稳定吧。

“还行吧……我也说不上来。要吃橘子吗?这是护士给我的。”
“这橘子?你还是留着自己吃吧,一看就很酸。”

那只橘子黄中带青,外皮紧紧地包裹着橘肉。这个时节的橘子,大多都是这个样子——难剥,而且又酸又涩。

“嘁,不识好人心。”说完他便自己吃了起来。

我站了起来,在病房里随意走动着。这间病房的陈设和我刚来时看到的那间几乎没有区别

——只有两张床、一扇窗。唯一不同的是,这里的窗边没有放什么盆栽,也没有其他的装饰品。我把手放在窗沿上,探头向外望。从这里可以看到医院后面郁郁葱葱的树林、不远处翻滚着的海浪和在海浪之上的断崖,还能些许听到海浪拍打悬崖的声音,就像是用过长的指甲摩擦桌面所发出的那样。

第二天我再来的时候,看到和子站在窗户边上,拨弄着那株有着肥大叶片的绿色盆栽。这家医院不知道是人手不够,还是故意地不对病人负责。明明楼外写着“重症监护区”的字样,可是在医院的楼道里却见不到任何一个医务人员。他们似乎都集中在尽头的一个房间里办公,充其量只会在夜晚的时候出来责备一下依然吵闹的病人(我那位朋友便是)。我站在门口,正对着背对我的盒子小姐。我的手抬起来又放下去,滑稽得活像只招财猫。过了一会儿,她转过身,看到了微微抬起一只手的我。

“啊,您好。”

她将双手置于膝上,浅浅地鞠了一躬。

“您好…”

“抱歉,因为医生说我只能站立一小时的关系,我现在必须要回床上了……”

她微倾着头,向床走去。她的眼睛周围浮肿了一圈,稀疏的眉毛无精打采地挂着,嘴唇像长期没有浇水的花壤一样干裂。她一只手抓着被子的一角,也许是因为在人前感到害羞,急匆匆地钻了进去,只露出一张脸,用那对惺忪的眼盯着我。

“这样和您说话,真是不好意思…不过我也没有办法。我得了很严重的病。”

“不,没关系。倒是我,明明素不相识却盯着您看,真是让人感到羞耻。”

她的嘴角稍稍抽搐了一下,说:

“您是第一次来这里吗?以前似乎没有见过您。我的头脑很不聪明,就连人脸都记不太清楚,所以总会把熟人和生人搞混,要是弄错了,请您不要责备我。不过,我记得住别人的名字。我叫做和子,告诉我您的名字吧。”

我现在仍记得那时和子的眼神。就像是没有戴护目镜潜下水去,用裸露的眼球张望着黑暗深海的穹顶。和子当然不是她真正的名字,而她那时告诉我的名字。也没有人说得清楚是真是假。头脑不聪明的和子像是对每个人开了一个复杂的玩笑,复杂到就连愚弄别人的人自己都笑不出来。

“请不要在走廊里跑步!”

护士板着脸责备着三个学生模样的男孩子,她的眼睛眯成一道缝,鼻尖上架着一副银丝边眼镜,活像漫画里的教导主任。那几个学生不停地道着歉,我偷偷捂着嘴笑,等他们灰溜溜地走了,我凑上去,和那护士聊起来。那时候我已经去了不少次医院,和医院的一些护士也熟了。

“那几个男孩子,是来探望谁的吗?”

“啊?他们啊。”她刻意地扶了扶眼镜框,“来看老师的。”

我很想问问那老师是因为什么才住进来的,不过之前就问过和子病因的我,知道这种提问不会得到任何结果。

“来探望病人的人很多吗?像他们这样三人一组的可不多见。”

“不太多…病人会不会被探望,取决于他们愿不愿意。这个‘重症监护区’,也有因为病情,没法得到探望的病人。”

说完,她就回头去了办公室。朋友已经睡着了,在梦里依然念叨着第一个认识的外国女孩的名字。我从他床头的果篮里拿了一只橘子,下楼来到了和子的病房。和子面色苍白地倚着枕头,望着窗外。她的病房在二楼,没法像顶楼那样俯视树林和海浪。只能看到低矮的灌木丛和一闪而过的小小影子。

“下午好,和子小姐。”我剥完橘子,掰了一半放在她的床头。和子没有理我。与其说她是看着窗外,不如说是盯着那株盆栽在看。她嘴里念叨着什么,一边用破碎的指甲敲打着床单,像是在计数一样。

我就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她。在和子“自己”看到别人以前,她是不会理睬任何人的。

等时间到了,和子颤颤悠悠地从床上了起来。她的衬衫向上卷起,露出了毫无血色的皮肤和在那之下清晰可见的肋骨。和子像往常一样,缓缓地踱到窗边,拨弄着那株盆栽。

“你怎么还不开呀……”

我将一瓣橘肉放进嘴里。橘络像是切不断的线,缠住了我的感官和舌头,让我没法说话。

“和子小姐!您又这样了!”

一名护士跑进来,急忙将和子卷起来的衣服拉下。“说了多少次了,露着肚子吹风要感冒的,您本来身体就不好……”

“你怎么,还不开花呢……”

和子早已不再年轻了,从她松弛的肌肤,浮肿的眼窝和小腹处的皱纹都能看出来。她好像时常忍受着痛苦,就连站在窗边也弓着背,不停地发抖。

“阿修,你以后想做什么工作?”

那天,朋友突然这样问我。

“我?大概是当个上班族吧。与其在社会里迷失,不如浑浑噩噩地待在同一个地方不动比较好。”

“你真这么想?”他似乎有些气愤,“你不应该这样啊,不应该这样。我也不是说你的想法不好,只是你这样的人,不应该等死,而是应该去自取灭亡才对。”

“我也是有好好想过的啊。毕竟,不管是女孩子还是社团,都无聊得很。”

“你才没有好好想过!你真是一只乌龟。我已经打算好去卖画了。”

人应该去自取灭亡才对。这句话我琢磨了很久也没有琢磨透。

和子小姐也许有个孩子,不过她心里应该从来没有过这个从她身上分离出去的血肉。我从未见过有人来探望她,究竟是她像医院开了一个大玩笑,还是世人向她开了一个玩笑呢。

“啊,您好。”

和子将双手置于膝上,浅浅地鞠了一躬。

“抱歉,因为医生说我只能站立一个小时的关系,我现在必须要回床上了……”

“和子小姐,我是阿修。”

“阿修……今天你又来看我啦?”

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并不发自内心的欣喜,用手抓了抓被子的一角。

“上次,我说到哪儿了?”

“你说,你们一起去看电影,他拉了你的手…”

和子笑了笑,“那家伙真是个下流的人,被这样的下流胚迷住,我也不是什么好货色吧……不过,我倒是发自内心地讨厌他身上的一些东西,这也许是我能够忍住跳窗自杀的冲动,对你说这些话的原因。那人,真是恬不知耻呢。”

和子的额头上渗出了几粒汗珠,她小心翼翼地用被套抹掉,又用手指摁了摁印上汗珠的地方。

“他经常会去偷别人的钱,然后去买酒喝。偶尔有余下来的钱,就会买些小玩意儿,然后把这其中不需要的东西甩给我。他以为我不知道这回事,装出一副圣人的模样施舍给我,叫我感恩戴德。殊不知我已经不知道去了多少地方为他赔钱赔不是了。唉,阿修,为什么我会为这个人做这么多事呢?要是能像你们男人一样,说甩就甩掉好了。好痛啊,今天我的肚子也好痛,就像是从里面撕开了一样。”

我站起来,拿了床头的橘子递给和子。她拿了一瓣放进嘴里,作出了把五官全都拧到一块儿的表情。

“很酸吗?”

“嗯…非常酸,非常涩。不过,肚子好像好些了。”

我把自己手中的另一半橘子扔进了垃圾桶里,坐回了椅子上。

“酸就不要吃了。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。”

“阿修,我可不觉得这样是对的啊,你会笑我傻吧。无论如何,让我中途停手,我都做不到。我直到现在都好喜欢那个男人。虽然他身上已经一点好的东西都没有了,但是我依然记得那天在电影院,他笑嘻嘻地在我耳边说话,一边还把手伸向我的腿。我好喜欢他,看到他被失窃的那户人家逮住怒骂的时候,就好像看到自己的小鸟蜷缩在老鹰的面前……我心里只有对小鸟的怜爱,至于老鹰如何,那是老鹰的事。我生了场大病啊,阿修。我好喜欢他!我好爱他!”

和子把剩下的橘肉塞进嘴里,缩进被子里去了。就像是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样。像一只白虾,蜷缩起来瑟瑟发抖。她伸出了一只手,死死地抠住原本就皱巴巴的床单,指甲缝里渗出一丝血来。

那天,那位护工告诉我,朋友已经可以出院了。第二天我陪着他出院的时候,他手里还拿着两只青色的橘子。他边走边剥,还丢给我一只,我急忙抓住,才没让橘子掉到地上。

“说了我不要吃…”

“别磨磨蹭蹭的!”他打断了我的话,气势汹汹地说道,“过了这个季节,可就吃不到了!”

我只好勉强地塞了一瓣到嘴里。手里的橘肉上边,还沾着没有剥净的橘皮。

“如何?”他一脸期待地问。

“好酸,好难吃。”

直到最后,我都没有吃完那只橘子。在送朋友回家以后,我把剩下的几瓣都扔进了排水沟里。

和子直到最后都要和大家开玩笑。

这所谓的“重症监护室”,并不是照顾诸如肺炎患者、糖尿病患者、心肌炎患者之类病人的地方。我朋友根本不需要别人照料,只要有女人陪他说说话,他一整天都会容光焕发。可和子不一样。她真的患了病。或许,说她是同时患了两种病更为恰当。

“我好想看看你的脸啊!”

这样嘶喊的和子小姐,在一周后去世了。不知道是她向医院隐瞒了,还是自己都不知道这痛楚是从何而来。

我依然奔波在学校、出租房、便利店这三点的连接线上。现在我几乎都要忘记了她的长相,只记得病服下面瘦削的形体和她无时无刻不弓起的背。从超市回公寓,我走在向高处延伸的公路上,左侧是寂静的楼群和夏夜的虫鸣声,右侧是与星空接合在一起的小城市的风景。红顶的房屋像是自顾自生长的春笋,杂乱无章地矗在地上,只能看到无数渺小的人影构成一张动态的网。那是索然无味的风景和索然无味的人,就像是躲在公园的暗处窃窃私语的小情侣。

我依然在思考自取灭亡的事,只不过自始至终都没有什么结果。似乎朋友与和子都想通了,又似乎只有我没有想通。

和子小姐非常了不起。她是近乎本能地去做这件事的,不会像我一样有无谓的思考。她是飞蛾。她是人。

我深吸一口气,把寒冷和水分都吸进了自己的肺里,继续向上坡走。我隐隐约约地能看到自己住的小楼。住在我楼上的那个外国人,早早地关了灯,进入了梦乡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Fin.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3/2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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